樹木是具有堅韌木質化構造的生命體,具強大的支撐力和重量的承載能力,加上根系的抓付力,讓它可以高達好幾百公尺而不傾倒。

樹木是天生的結構力學家。

它不用鋼筋,就能佇立土壤中;它不用水泥,就能登高巔峰。

每當樹木受到傷害,結構出現缺陷時,便會出現相對應的生長反應,以達到原有的平衡點,內部空洞會產生局部的腫脹,增加支撐;遇到幹部縱裂腐敗凹陷,會產生C型結構的包裹式癒合,穩定結構。

樹木很努力的生存,它會為了接近陽光而不斷龐大,它會為了適應缺水環境,把根部深得更遠、更長,為了活在堅硬的土壤,它會浮根,試圖繞過無法破壞的硬土。

樹木總是很努力的活著,堅強的象徵,頑強的指標,它理應當不容易傾倒。

 

然而眼前的構樹像株幼苗般倒了。

 

年輕的尚日看著那棵遊客中心旁的樹木倒塌的時候震驚不已。

他愣愣地在原地,之前還爬在上頭嬉戲的構樹,如今脆弱不堪,樹皮彷彿慘叫般的撕裂聲,每個撕心裂肺的傷口液出乳汁,眼前的樹木像是粗魯拔起一樣,裸露腐敗的根部,幹基部附近還有著可怕的撕裂傷。

尚日覺得以前攀爬的快樂和回憶一同倒塌,然而在在巨大倒地聲後,周遭的觀光客發出驚呼和感嘆只是短暫,就在尚日感覺到內心被濃厚的悲傷所填滿,頓時無法言喻時,觀光客的觀望只持續幾秒鐘。

這些時間大約是拍三張照片的時間,還有說三句話的時間。

當大家拍照完,聊天完後,觀光客們繞過傾倒的樹木散步去其他地方晃晃,氣氛再度恢復平靜和歡樂。

沒有人在乎眼前是一個生命的殞落。

尚日發愣好一陣子才回神,在視線被水氣迷濛的時候,他緊急的轉頭,讓風吹進眼裡,用呼喊趕走他的慌張無措:「師父!師父!」

 

樹木是很好的結構力學家,但是為什麼它會倒塌?

 

尚日跑進靈參寺,粗魯的腳步聲迴盪在廟宇的走廊中,他跑到大廳,無禮的拉開木門,衝到師父面前就是一喊:「師父!那棵樹倒塌了!」

師父正坐在火神艾薩克的雕像前誦經,手裡的木魚停了下來,他沒有對於尚日的打擾感到不悅,倒是和善的詢問緣由。

尚日說遊客中心的構樹他天天澆水,但是今天過去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倒下了。

「每個事情的發生都有著它的意義。」師父說。

「可是我都有在照顧它!」尚日激動的說,照顧構樹是師父給他的日常功課之一,師父說他太急躁,對於很多事情都不用心,於是分配給他照顧遊客中心附近的樹木。

構樹生命力強,不算是特地種植的樹種,但是它就長在那裡,剛好可以讓停車場的車子遮陽。

寺廟離遊客中心很遠,尚日每次都走好一段距離才到,還得向遊客中心要水澆濕構樹的土地。

原本覺得是件麻煩的任務,卻隨著樹木越長越大,感情分量愈來越多。

五年了,回憶和情感卻一瞬間消失。

黑帝斯生態浩劫之後偶爾還有餘震,沒想到最近出現的餘震會讓構樹倒塌。

師父起身,告訴尚日沒多久會有相關單位的人前往勘查,或許他到時候可以去問問那些專家為什麼好好的樹木會倒下。

「樹木也會死亡,它也有靈魂嗎?」尚日沮喪的問。

山上的清風吹拂,那白髮蒼蒼的老人笑了。

「植物沒有靈魂,但是靈魂能附著在上面。」師父說。

「為什麼呢?」

「因為『華沙』。」師父說:「華沙是一種輪迴,是生生不息的精神、靈魂的輪迴。」老人的聲音像是森林裡的風,帶來心裡上的一陣清流:「遠古時代,傳說『尚神』造世,但也非憑空取物,祂用無與倫比的智慧賜予萬物意義,火神艾薩克睿智的預言了人類的自私自利,於是要人們學會承擔和體諒,『華沙』能讓我們體會許多不同生命的衰敗與死亡。」

師父說話的時候,他眼神祥和而寧靜。

「華沙就是一種意義的延續。」他這樣說:「為了生前的想念,或者更高尚的理由,而存在的輪迴。記住,每件事情都有著它的意義,『華沙』就是帶領著這種意義──無論是以什麼形式。」

尚日認真地聽得師父的話,他記著那時師父瞇眼說著,帶著和煦如風的微笑。

 

「求庇護!」一個女性的吼叫聲打斷寧靜。

 

師父和尚日紛紛走出大廳,看到一個女性慌張的跑了進來。

在古代的西方大陸,只要遭受到迫害的人們,會跑進教堂喊著庇護,尋求神的保護。

然而這裡是東方,尚日正覺得奇怪,師父已經走出門,迎上不速之客。

尚日從師父的背影看不到女人的面容,只看得出來她皮膚白皙,還有一頭雪白色的及肩長直髮,女人穿著高檔的米黃色連身裙,鞋子個鑲著水鑽的高跟鞋。

從女人走進來開始,寺廟便傳來濃厚的人工香水味道。

「受保護,可以嗎?」女人口氣沒有很好,腔調也很奇怪。

尚日頓時明白為什麼她用這麼古老的詞彙,或許是因為這女人才剛學巨麟國語,只懂幾個詞彙。

「可以,先進來吧。」師父點點頭,也不多問,讓出一條路讓女人進來。

女人不脫鞋,直接踩著高跟鞋走進來,才踏進一步,後頭便跟上了一名男子。

男子黑髮黑眼、帶了一副眼鏡,看起來是本地人,他說著非常流利的當地髒話,跟上女子,女人見狀立刻跟他大吵起來。

男人似乎想要女人趕快回去,女人卻硬要待在這裡,女人尖叫亂吼,男人直接賞了她巴掌,說著難聽的話:妳可是我養的!

師父上前阻止,勸了幾句不知道什麼,男人從憤怒變成隱忍,最後直接坐在寺院裡,說要等女人自己出來求他。

女人則頭也不回走進寺廟,女人走進轉角的時候,尚日瞄到了一眼她的面容。

她有一雙紅眼睛,白髮批垂在她臉頰上,很美的女人,像是神話裡的精靈。

女人走進會客室,滑起手機。

師父也進來了,繞過尚日,走到女人面前就的坐下,他挺直著肩膀,坐姿非常端莊。

「妳是否真心想和人相處呢?」師父開口,說的是派瓦語。

女人抬頭,十分訝異:「你會說派瓦語?……等等,你該不會天真的想勸我向善什麼吧?」女人笑道放下手機,挪動的身姿,半身向前傾,露出了迷人的笑容,舉手投足都展現的女人的魅力。

師父靜靜的看著她,眼帶著憐憫:「妳活得很辛苦吧?」

……」女人不作聲,氣氛變了調。

「你看不起我?」女人冷道。

「妳很累吧?」

女人再度沉默,發現眼前的和尚絲毫不受影響,發怒了起來:「你到底要說什麼?我沒讀過書!抱歉!」

「生活很辛苦,」師父看著她,眼前的人像是孩子一樣只因為沒得到關注而生氣,「我知道妳很努力的有尊嚴活下去。」

女人的強硬的叫幾句,話語從犀利、尖銳,最後變成哽咽,她不再大吼大叫,只是垂下頭,任憑眼睛模糊起來。

……我只是希望有個地方能接受我的卑微。」女人緩緩的說,她輕柔的話語彷彿一觸及碎的玻璃。

原來她還沒有習慣這種生活啊。她這樣自嘲著。

「不然至少得找到穩定的金援。」她摸著腹部,溫柔的、痛苦又滿足的笑了。

她懷孕了。

「師父,」她說:「我剛剛祈求大鐵杉,然後得到了籤詩。」她拿出口袋裡的籤紙,得意的像孩子。

「詩籤非常稀有,只給特定的人,或許妳可以看看它的指引。」師父溫然的說。

「我才不是為了我求的,我是為了我肚子裡的孩子,他叫マツ˙まふゆ。」女人愉悅的說著特別的發音,跟剛剛態度辦若兩人。

「『マツ˙まふゆ』念法和待つ(まつ)、祀る(まつる)、保つ(たもつ)相似,像是『神を待つ』、『神を祀る』…….

她止住嘴,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頰,無法控制的潰堤,她沒有皺眉,沒有任何表情,她瞪著眼,似乎連自己也才剛發現眼淚,她的表情淡然,但或許也是太悲傷到無法做任何表情。

剛剛還快樂梗在喉嚨,變得魚刺般難以吞吐。

「我該怎麼辦,」她只個人都在顫抖,「他不要孩子……

這麼有錢的人,還是居然不願意養別人的孩子。親情就是這麼自私嗎?

「回頭不晚,寺廟可以保護妳一段時間。」師父說。

「少在說廢話!」女人吼:「你又能為我做多少?這破廟有錢嗎?區區的和尚,你的慈悲能難道能保護不會再被利用嗎?」

「能。」師父說。

女人望著師父,神情複雜。

這次的沉默比以往還久,然而最後那女人還是走了,離開前她說:我孩子會再來的。

 

外頭的男人見到女人便粗魯的罵幾句後,又摟起她。

「喂,我不認得路,你帶路。」男人叫住要回寺廟尚日。

今天是個倒楣的日子,構樹倒了,又來一對討人厭的情侶。

尚日不情願地帶領兩人下山,回到遊客中心的時候,已經有相關單位的人來了,是兩個男人。

「是你啊,劉譽。」身後的男人上前,他撞了尚日的肩膀,女人在身後被他粗魯的拖拉。

叫劉譽的男人站起身,和對方握手,他介紹了身旁的杜蘭常,寒暄幾句。

女人就在男人身後,百般無賴朝著杜蘭常拋媚眼。

尚日在他們相互寒暄結束後才趕到劉譽身旁,倒是沒聽到他們自我介紹:「請問為什麼會倒塌呢?」

劉譽望了他一眼:「你是遊客中心的人嗎?」

他回答不是。

「那我們沒有必要報備,每個人都問一次多累。」劉譽這樣說,便把尚日趕走了。

尚日被迫退到封鎖線之外,無奈的看著那些人員對著構樹動手動腳。

「或許是停車場的關係。」這時候他身邊有個聲音這樣說。

他回過頭,看到一個深藍色西裝的男人也跟著他望著構樹,男人有一頭金色長捲髮,藍色眼睛,和貼合的深藍色西裝,但風格停留在十八世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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