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知道何時注意到他的,但是當我想起他之後,我發現我已經無法忘懷。
他有一頭燦金色的髮,碧藍色的眼睛。
即使在這金髮碧眼的國度中,他依然耀眼。
他總是匆匆的去上班,帶著層疊的文件,慌慌張張的,但是當有學生問他問題,他總是耐心又親切的停下來回答,我才知道他是一位教授。
我很崇拜他,像我這種沒讀多少書的女孩,上大學是個遙遠的夢。
有天,那位教授又匆匆跑去上課,卻不小心把文件弄散了,散落在我花店前,他急忙的撿起來。
「抱歉抱歉,謝謝妳。」他說,十分歉意。
當他拿走我手裡文件時,我忍不住說道:「常常見到您呢。」
我不知道他會回什麼,可是我話已經說出口了,我臉大概紅了吧。
他不好意思的笑笑:「是啊,我也常見到妳,我是諾菲爾˙卡特,我是一位化學老師。」
 
「諾菲爾?」波波先生難掩吃驚,這名字他不是沒聽過,更明白說他熟悉不已。
「妳注意到的是諾菲爾?」波波先生有點錯愕:「妳不是說過妳……」
注意過我?
「嗯?」貝蒂絲緩慢的側過臉,手放到耳朵旁:「年輕人,你說什麼?大聲點,我老人家沒聽到啊。」
波波先生搖搖頭:「不,沒事,我沒事。」他僵硬的笑。
手裡的波斯菊握得有點緊。
貝蒂絲不以為然,轉頭過去,搖晃著椅子。
 
羅倫佐大學的化學教授,波波先生可說是相當有名。
而諾菲爾˙卡特只是一位小職員,更正確的來說,他是跟在波波先生旗下,幫忙他研究的職員之一。
 
貝蒂絲沒有感到身後波波先生的悸動,只是沉浸在回憶中:「當初相遇真是浪漫,真是神主顧我們相遇。
我們漸漸熟悉,甚至約出來見面,在諾菲爾口中常常提到一位他敬愛的化學教授,叫什麼來著,我總是不記得,似乎叫什麼……」
「鄂曼萊克斯杜隋波兒˙席乙斯雀梅斯特。」波波先生回答:「是當年,羅倫佐大學著名教授,研究有機化學物質與生命體的相互反應,不論是外表還是成就都非常引人注目。」
波波先生說,語氣平淡,像是敘述一件別人的事。
「哦,原來你知道啊,真厲害,你該不會是那個教授的學生嗎?」貝蒂斯訝異。
「不是,我不是。」波波先生若有所思的回答,他遲遲望著貝蒂斯的背影。
貝蒂絲笑:「那人真的很有名,諾菲爾喜歡談論他的一切,他的研究,他的熱衷,甚至有天還指著校園中,一位拿著文件的英俊男人,他開心的說,看啊,那就是那個有名的教授。」
波波先生第一次看到貝蒂斯這樣笑,這種愉快是面對他時,完全不一樣的快樂。
他想起來,當年貝蒂絲當時所說的,我『知道』你,是因為對自己的認知是來自諾菲爾的口述。
「我都忘了……當時的自己野心很大,根本無心留意其他事情……」波波先生恍然,心裡悶悶的,沒有豁然開朗的感覺。
波波先生猜想,貝蒂絲想必這就是諾菲爾那天突然辭職的原因。
「諾菲爾他……」貝蒂絲說著,瞇起眼而笑的她像是在哼歌:「話題最後總是回到我身上,談論我的外表,說我好美,那真是美好的日子。」
「可是有天,諾菲爾暈倒了,我送他去醫院,才知道他得了血癌。」
話語到此,貝蒂絲停頓下來,空氣變得有點稀薄,三十多年至今,她依然像是剛剛才得知諾菲爾得絕症,久久無法言喻。
 
 
 
 
貝蒂絲哭泣著。
諾菲爾安慰她,還在病床上掏出戒指,她就這樣答應了病床上求婚的丈夫。
隔天,諾菲爾很快的提出辭職。
波波先生坐在辦公桌撐著一邊的臉,皺眉頭看著那封信,他沒打開只是望著眼前跟著他好幾年的人:「為什麼突然辭職?」他問。
諾菲爾帶著一種靦腆:「累了,想回老家休息。」
光從後面照向波波先生,光影分明的他帶著彷彿美麗的畫像,藍色眼有點暗,卻依然迷人。
那雙眼正看著諾菲爾。
「你不後悔?」波波先生問:「我以為你跟我一樣很熱愛胺基酸。」
(註:胺基酸,組成蛋白質的單位,波波先生是研究有機化學的,所以這裡代指研究的領域。)
「是啊,我很尊敬你,席乙斯雀梅斯特先生,也很喜歡跟你在一起工作,可是…...」諾菲爾笑著:「很多時候,做實驗都需要等待,但是……有些東西就是不會等人,尤其是重要的東西,在人生中遇到了,就得把握。」
波波先生不能理解諾菲爾的話。
如今諾菲爾當年的微笑,突然出現在貝蒂絲的嘴角。
 
當波波先生事業起步,野心勃勃的時候。
諾菲爾默默一旁協助,匆匆忙忙,只為了他所景仰的人。
 
當波波先生依然雄心壯志。
諾菲爾卻辭去工作,不再奔走,只是陪在貝蒂絲身旁,默默的直到生命最後。
 
波波先生受到萬眾矚目。
諾菲爾已經沉默的死去。
 
“重要的東西總是不等人的,在人生中,遇到了就得把喔。”
 
聲名大噪後,接連的確是人情冷暖的深刻。
傷痕累累之後,波波先生老了,對於競爭感到疲憊,他決定轉職前往與大自然,成為植療師。
 
兩個男人揮霍了屬於自己的美好,直到最後都遇見了那個女人。
 
 
「諾菲爾說,要我搬到這裡,他說這裡有許多花草,還有植療師,沒想到我就在這裡定住之後,遇見了當年諾菲爾說的化學家。」貝蒂絲再度為回憶美好而笑。
波波先生認出那是一個屬於自己的微笑。
跟諾菲爾的完全不一樣的微笑。
「沒想到那位化學家真帥啊,」貝蒂絲揉揉疲憊的眼睛,像是拭淚:「遇見我之後,每個禮拜,總都會有一天來買一束波斯菊,跟你這小夥子今天買得一樣。」
「我們相處甚歡,那位化學家叫波波先生,很迷人,很紳士……」
「那妳為何不嫁給他呢?」波波先生忍不住的問。
貝蒂絲對於他的衝動不以為然,只是微笑著:「我老了。」
「這不是理由!」波波先生忘記自己變年輕,就這樣反駁她。
「我老了,」貝蒂絲幽幽的說:「每當我看到波波先生時,都會想起諾菲爾。」
 
第一次年輕樣貌的波波先生出現在貝蒂絲面前,貝蒂絲說了一句話:
你讓我想起一個人。
 
一直以來,貝蒂絲從來沒有忘記諾菲爾。
「我老了,談不起新的戀愛。」貝蒂絲輕輕搖晃著椅子。
晨光變調,空氣變得渾沌,即將中午的光照,刺眼炎熱,讓人崩潰的討厭濕黏感。
遇見波波先生的時候會開心,原來有一部份來自於波波先生和諾菲爾身上的重疊。
我到底是算什麼?
波波先生腦海混亂著,年輕衝動與年老的記憶。
 
「嗯?」貝蒂絲看了拿毛毯蓋上她身上的波波先生。
他帶著親切的表情,這是對著陌生人的禮貌,即使和他的緊握成白的手有點違和。
「太陽有點大,不要曬傷了。」波波先生溫柔的說,藍眼清澈的而美麗,微笑更是好看。
紳士的禮節,只是有點空洞。
這是會燙傷老人肌膚的時刻,但是波波先生不用擔心,他是年輕的。
「謝謝你啊,年輕人。」貝蒂絲皺紋的手拍拍他,波波先生感到心裡一陣拉扯。
「那妳喜歡過波波先生嗎?」波波先生又問,他沒發現聲音有點啞了。
「當然,喜歡到現在呢。」貝蒂絲說得很輕很柔:「可是,我已經沒勇氣再承受死去了。」
這年紀,是望見生命末尾的時刻,諾菲爾死去後,感覺什麼都與自己近了。
 
「所以妳才拒絕我嗎…...」波波先生說著,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。
貝蒂絲對著大街微笑。
她側臉就是個老人,但是就是會讓他感到美。
「要不要找年輕一點的,搞不好有人會喜歡?」波波先生沒來由的說。
我年輕了,跟我在一起吧?
 
她被惹笑了,笑得和藹笑動人:「真是滑嘴啊,別逗我這老婆婆了,到了這個年紀,也不知道能過多久了,怎麼有年輕人看上眼的?」
「我愛過波波先生,他跟諾菲爾一樣迷人。化學家總是有一種執著迷人。」
貝蒂絲臉上皺紋刻劃著老去的年輕,厚重眼鏡中,睜開的褐色眼睛,卻依稀有著年輕神采:「每次看著他在窗口,都會有種安全感。」
她對著遠處的窗口微笑:「感覺有人陪著,這種事再過了六十歲之後變得多麼奢侈。」
原來她早就知道我偷偷看她?波波先生吃驚又尷尬。
「他來都會買一束波斯菊。你知道波斯菊代表什麼嗎?」貝蒂絲拋出愉悅的眼神。
「Cosmos bipinnatus」波波先生說的是大波斯菊學名。
「喔,不是,是少女的愛戀。」貝蒂絲說的是花語:「對我這老太婆來說,好像做夢或者時間倒轉一樣不可能。」
不,可能的,事實就在妳面前。波波先生心想。
貝蒂絲縮著身子,依然盯著窗口,像是波波先生在那:「昨天這人匆匆離去,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,有點擔心。都怪我老了,有了他,一安心就舒服得睡了,卻沒注意到他的花都還留著就走了。」
「我從昨天到現在都等著他回來呢。」貝蒂絲看著那大街對面的窗,她等著一個熟悉的胖老人出現。
昨天一整天那個人都在實驗室裡,繁忙的研究。
 
波波先生看看年輕的自己,混亂著。
 
「如果,妳等的人不會再回來了呢?」
如果我一直都這麼年輕沒有蒼老呢?
 
「等下去。或者,前往那個他所在的地方。」貝蒂絲眼裡有一層對死亡的安然。
「最後,還他一束波斯菊。」她說著堅定。
一束,少女的愛戀。
 
 
 
回到家中的波波先生抱著頭,痛苦不已。
變年輕了,但是所愛的女人卻等的是年老的那個自己。
「到底是哪個混蛋把我變成這樣?」他煩悶大吼。
 
幾乎同時,一個好聽的聲音:「很抱歉,先生,是我不小心把東西遺落在你身上了。」
突然聽到外人聲音,波波先生整個人都警戒起來,跳起身子嚴肅的看著眼前的人:「你是誰?什麼東西?」
是一位孩子,銀箔的金髮,大大的眼睛裡,似乎有彩虹再眼裡繞轉,他身上的衣服很特別,有點像是斗篷,身上顏色都跟髮色相似。
感覺像是在發光。
他像女生,也像男生,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很平靜知理的感覺,要更確切的說法是,他帶給的感覺是那種鐘擺時鐘發出的單音。
「你好,我是Tempus。」對方說:「我遺落了<過去>。我把<過去>留在你身上了,所以我想斟酌你意見,歸懷與否。」孩子指著波波先生的心臟位置。
〈附註:Tempus,拉丁文,時間之意。〉
「你在說什麼?你怎麼進來的?」
「因為我是Tempus,無所不在。」Tempus說,反而困惑的看著他。
一般而言,波波先生不會相信這種鬼話,但是孩子的話就是會讓他深信不已。
最後他開口:「難道你不直接強取奪回嗎?」
「不會,<過去>也屬於你啊。」Tempus答道。
「我拒絕還給你,是否會擁有年輕?」波波先生挑眉。
「是的。」Tempus露出孩子的微笑,一點也不困擾:「你會從二十歲開始過人生,再次的人生,重生的人生。」
 
再次年輕?再次野心?
 
「遺落到現在不過二天,目前測出依然是實際年紀,過了不久,你就會從裡到外都是年輕人。」對方似乎知道他驗了血。
 
從裡到外都是年輕?
再次年輕、再次豪放、再次勇敢、再次……
 
兩個男人揮霍了自己的美好,成就自己的夢,最後都遇見了那個女人。
而那個女人,等的是老年的自己。
 
「可是我年輕,遇到更多女人。」波波先生喃喃自語,很貪婪的念頭。
「我可以去做我之前來不及做的事情。」化學實驗、教書、發表言論、國際矚目。
「我能再次年輕……」波波先生想著美夢,神情一如當年,意氣風發,野心勃勃。
再次重生。
 
重要的東西不會等人。
 
「或者再次錯過……」
波波先生想起家裡對面那個花店裡的老婆婆,望著自己家的窗口。
 
在人生遇到的時候就該把握。
 
沉默幾分鐘,波波先生藍眼裡一瞬間交雜著許多情緒。
最後他微笑:「還你吧。下次不要再遺落了。」
「好的,謝謝您。」Tempus向他伸出稚幼的手,雖然是孩子,但是卻足以輕易碰到他心臟位子。
最後突然光芒陣陣,孩子輕巧的從波波先生心中拿出一片粉紅色花瓣。
似乎是波斯菊的。
這是過去的愛戀。
花瓣從波波先生身上奪去,孩子消失幾乎同時消失。
看到這一幕的波波先生卻一點也不驚訝。
 
 
漸漸的,鏡子倒映了的他,失去英俊容顏,冒出八字鬍,身材走樣,頭髮嚴重脫落到所剩無幾。
最後,一位矮胖的、頭髮稀疏的八字鬍老人出現其中。
「波波波。」他看著鏡中的自己笑:「你真帥啊,瘦子。」
他開始整頓西裝,準備赴約一場期待已久的約會。
「啊對,忘記問他<過去>的化學成分了。波波,真是傷腦筋。」他出門前這麼說。
 
 
 
 
下午,太陽不會灼傷老人皮膚的時刻。
貝蒂絲已經站在花店前,等著他。
波波先生上前:「貝蒂絲小姐,妳好,我要買一束波斯菊,十望的,謝謝。」
夕陽照耀兩人,瀰漫出一股醉人的氛圍。
 
兩個老人相視而笑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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