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 輝

「幼童掉入十三度的海水中，失溫速度會比一般成年人還要快，而熱量流失的速度須考量到被害人的體重、體型、體脂肪率、體重、穿著衣物、上一餐的飲食、體內酒精或藥物含量、與水流等因素而定，而若水面上吹來的風、流動的水更會增加失溫的速度。」──D.P.萊爾，p21

她的男人死了。

黃曉美得知消息時控制不了自己崩潰大哭起來。

阿利不是多英俊深情的男人，還只是公司的上不上去的業務經理，四十三歲肥胖大叔，但臉上有顆可愛的痣，對她和前夫的小孩都很好。

在不久之前得知阿利返家時被人刺死，最終丟到臭水溝，就惹不住悲憤地罵兇手殘忍。

公司看她情緒不穩，給了她兩個禮拜的假期調適心情。

暫時不用去公司，暫時不用看到與阿利相識的熟悉環境觸景傷情，但她心情始終好不起來，成天在家裡沙發上發呆，不然就看著手機照片哭泣。

「媽媽！」四歲兒子小翔不知何時來到身邊，用小手拉拉她的袖子，天真的黑眼睛望著她：「飯飯。」

可愛的孩子讓黃曉美暫時放下了悲傷，但心裡又湧起了無奈。

她深吸一口氣，勉強露出微笑：「好的，我去煮飯喔，小翔。」她站起來前往廚房，小翔坐在地上用笨拙的方式玩玩具。

小翔是跟家暴前夫生下的四歲兒子，雖然有輕度智障，但是個性很貼心，只要知道她在熬夜趕工，就會知道不該吵鬧，阿利還稱讚他比一般小孩還值得疼愛，每個禮拜假日都會來家裡陪伴小翔。

一個單親媽媽扶養輕度智障的小孩非常辛苦，但是阿利不曾嫌棄小翔，還常常陪小翔吃飯和遊玩，有次小翔發燒，阿利連夜抱著他衝去看醫生。

阿利很疼小翔，這讓黃曉美考慮結婚好一陣子了，但礙於小翔特殊學校的學費、醫療費等等，兩人決定省下婚禮，只去戶政事務所登記結婚即可。

黃曉美一直期待阿利在配偶欄位上簽上本名陳法利，她長期帶著那課將會是此生難以形容的愉快，從絕望的家暴婚姻離開後，扶起她殘破人生的重要男人成為她人生的終生伴侶，多麼浪漫的故事！

「小翔，我們去海邊玩好不好？」黃曉美做完胡蘿蔔鮪魚稀飯的時候這樣提議。

小翔之前把玩具吞下肚，還因為看到灌香腸的製作影片，把東西塞進屁股裡，總總陋習這讓他腸胃受損，出現了消化問題，只能少量多餐，而且盡量以好消化的東西為主食。

阿利曾經想過直接把小翔送去專業的特殊學校就讀，但是離家太遠，學費太貴，最終決定有足夠錢之前，先把小翔放在兩人身邊照顧。

可是阿利死了。

黃曉美摀著臉，海邊可以散散心，聽著張惠妹的<聽海>，跟著海一起哭。

小翔喜歡拔草，他總是會很專注的拔草，然後會認真的跟草地玩很久，將所有草都放進桶子裡，越多越有成就感。

果然聽到出去玩，小翔樂不可支，咚咚地跑去陽台找尋很久以前的水桶，好玩的個性跟一般孩子一樣，這讓黃曉美覺得欣慰，希望孩子至少有個美好童年。

新北金山的獅頭公園，沿著濱海公路去，會看到遼闊的基隆海，假日會擠滿了人觀海，但冬天又是平日的早晨人群稀少。

到了涼亭黃曉美以靠著柱子，拿出剛剛買的冰涼啤酒，遠望海景。

小翔蹲在旁邊的拍照景觀石上，盯著底下的草地，接著來到涼亭旁邊多下來開始拔草。

可憐又可愛的小翔啊。

黃曉美拿著酒，本身該放鬆的初衷，卻在酒精催化下讓悲傷一湧而上。

是的，要哭就快點哭完，之後好好振作。

黃曉美一口接著一口，三瓶啤酒很快見底，她最後拿出了阿利生前買來慶祝他們即將登記結婚的高梁，一杯接著一杯喝著。

最終還是沒有來得及戶政事務所登記啊！

酒很苦，很烈。

但生活更苦，更慘烈。

黃曉美大哭起來，撕心裂肺的朝著海浪大哭大吼，吼著上天不疼惜善人，在幾聲亂語之後，不勝酒力的睡著了。

小翔拔著草，越拔越遠，然後滑了一跤，從上坡跌了下來，整個人像是輪子般打滾，接著跌入海中。

今天是漲潮。

而冬天的基隆海水會低於19度，東北季風不斷吹拂，寒冷的水不斷淹沒著小翔。

他想喊媽媽但開口讓他嗆到鹹苦的海水，他痛苦地掙扎，在海面上起起伏伏的搖擺，最終被淹沒。

人體在結凍的水面中可能讓生理代謝延後，讓救援黃金時間拉長，但是在十幾度的水裡，而加上冷風吹拂，人體失溫速度會增加，這名為風寒效應。

當小翔呼喊的口鼻充斥著海水，刺痛感注入食道和呼吸道，一隻強而有力的手伸出來拉起了他。

小小身軀多離海水，回到草地上。

小翔嗆了幾口海水，他抱著拯救他的人，大哭起來。

那人摸摸他的背，沉默地安撫他。

就當小翔抬頭望向對方時，熟悉的人臉讓他吃驚。

臉上有痣、有點肥胖的人長得很像阿利叔叔，但是又有點奇怪。

「阿利叔叔？」

那人看著小翔挑眉，然後靜靜抱著他走上草皮地，陡峭的草皮本應該間礙難行，但是對方走得很輕鬆，彷彿有無形樓梯一樣。

對方將小翔放回涼亭，將他背包裡拿出薄荷藍莓口味的汽水給小翔，並摸摸他的頭。

黃曉美塔在涼亭的椅子上，紅著眼睛睡著。

小翔又看了救他的人，雖然說不上來，但是他知道眼前跟叔叔長得一模一樣的人，不是叔叔。

似乎知道小翔的疑惑，對方溫柔地說道：「那個畜生死了喔。」他語氣輕鬆地像是早餐有培根。

小翔呆呆地愣在原地，心理說不上悲傷也說不上難過。

從小，小翔就知道自己不聰明，所以媽媽照顧他很辛苦，以前的爸爸會揍他出氣，因為小翔太笨，讓爸爸太丟臉。

後來的阿利叔叔不會打他，媽媽也很喜歡他，阿利叔叔常常帶糖果給小翔，並只要小翔褲子脫下來，讓他看上廁所的地方，阿利叔叔摸摸看，就會誇獎他。

阿利叔叔會給小翔彈力球，然後要他藏在屁股裡，不能跟媽媽說，有時會想看小翔把不是食物的東西吞下去，然後說小翔好厲害。

小翔不聰明，也不會自己拿出來，過了四天無法正常上廁所和胃痛之後，他體內的發炎讓他半夜發起高燒。

阿利叔叔聽到他發高燒，連夜帶小翔去看醫生，當醫生質疑小翔腸胃裡的東西怎麼來時，阿利叔叔難過的說小翔是智障。

醫生搖搖頭，向阿利叔叔說聲辛苦了，並點點頭開了藥。

然後阿利叔叔說以後會跟媽媽結婚，他會教小翔怎樣比較不容易身體發炎。

小翔看手中的汽水，又看看想離開的對方，小翔卻立刻抱住他的手：「媽媽需要叔叔！」

那人露出吃驚表情，接著笑出來：「不用擔心，你媽媽會在二年後遇到真正好的男人，雖然他是賣棉花糖的，但本身是富裕家庭。」

小翔不懂，但那人輕柔推開小翔的手，離開他眼前。

接續很多遊客經過登山步道，發現酒醉的黃曉美和試圖遙想她的小翔，紛紛打電話給救護車，一邊將黃曉美和小翔帶離山上。

從酒醉的悲傷清醒後，黃曉美聽聞小翔被發現時後全身濕，可能掉入海中，她十分自責。

「小翔你沒事吧！媽媽對不起你！」

小翔搖搖頭：「我掉到水裡，阿利叔叔救了我。」

聽到久違名字，黃曉美哭著感謝阿利在天之靈還保護著小翔。

「媽媽對不起你！」

「他說媽媽之後會有好男人。」小翔說，雖然他記不得全部。

黃曉美緊緊抱著小翔，「好的、沒問題！走吧，我們回家。」

出院之後黃曉美牽著小翔的手，路上剛好經過一個賣著棉花糖的攤販。

「來啊，來啊，好吃的棉花糖！」那男人喊著。

小翔盯著那男人看著，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。

黃曉美以為小翔想吃，便上前買了一隻鬆軟可口的棉花糖。

「可愛的孩子。」男人拿給小翔時這樣說。

「小翔有穿褲子。」阿利叔叔只會在小翔脫褲子時候這樣說，於是小翔這樣回。

奇怪的回應引起黃曉美尷尬，直道歉。

「這抱歉，這孩子總是會有奇怪的動作。」

男人不以為然：「特殊孩子啊？辛苦了，下次再來我請你一隻。」

『特殊』孩子。不是智障啊。小翔似乎從不一樣的詞彙中，感覺到對方跟阿利叔叔的不一樣。

黃曉美點點頭道謝，並抱著將吃棉花糖的小翔抱起。

小翔拿著棉花糖，望著身後越來越遠的棉花糖男人，覺得自己好像很快又會再看到他。

(回看第一篇，原來是happy ending！)